虎 葬
欧 畅
１９７４年，我在西南的一个小山城寅岗插队。寅岗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了，这儿的人们家家户户灶台上都吊着块发黑的肉油子，要煮菜了，把这块不知什么年代的胰子肉沿锅底擦一圈，就算是下了油。对于我们来说，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晚上到村里的一个瞎眼钟老伯那里听他讲讲一些若有若无、捕风捉影的传说。
有天，我们中的“四眼林”提出一个很古怪的问题：“老伯，你看寅岗山清水秀的，应该地灵人杰才是，怎么这里的人一个个看起来病恹恹的，既懒又穷？”钟老伯要他把门闩起，才偷偷告诉我们在寅岗流传了很久的一个故事。
相传，很久以前在地理学家手里流传着一张秘不示人的堪舆地图，里头标明了神州大地十三个虎口穴的大致方位。这十三个虎口穴都是非常有灵性的风水宝地，谁的先辈只要在地气最旺的时侯葬在这穴里，子孙注定为王封侯、富甲一方。据说，这十三穴中的一个就位于寅岗附近卧虎山中，可是卧虎山这地方很怪，仿佛有什么精灵在作怪似的，千百年来，都没有一个堪舆家能够准确定时定位的。
这一年又是个庚寅年，有一老一少两个外乡人来到寅岗。他们每天花费五钱银子，住在城里的悦来客栈。
那个老的叫钟铭，是个跑了大半辈子江湖的风水先生，早年学道，因贪恋世尘繁华，入世求官求财，无奈时乖命蹇，他四处奔波却好象姜子牙卖面───不是风吹就是马踏，功名利禄，如镜花水月场场落空。钟铭笃信是祖宗没找个吉穴安葬荫庇子孙，他索性把父亲的骨灰背上到处找风水宝穴，几乎可以算沦落到做了堪舆家，专门为富人们看风水维生的地步。少的叫钟灵，稚气的脸上也有几分风霜，他自幼就与父亲出来闯荡，父子俩相依为命算来也有十四五年，白眼、辱骂、欺凌，该受的都受过了。悦来客栈的老板吴春为人热情好客，让他们忘了人在客途风尘仆仆，他有个贤惠善良的妻子和一个如花的小女儿吴小慧。吴小慧天性天真烂漫，见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大哥哥，成天缠着他讲故事，钟灵一下子和她混得滚熟，不过，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两个沉默寡言的外乡人来寅岗的真实目的。钟灵懂事懂得早，嘴巴也很牢靠。
钟铭虽只是个风水先生，堪舆上的造诣却是炉火纯青，他算出来今年寅月是三百年一遇的金虎回蛰时，卧虎山有一个地方地气将非常旺，那就是民间所说的“地虎出世”。在这个时辰把先辈的尸骨下葬，福绵子孙，子孙会出相入将。他很仔细地跟老板娘吴春嫂聊了聊寅岗环城山脉近来发生的民风俗事，吴春嫂说今年的气候特别反常，冬季特别暖，卧虎山仿佛有地热散出似的，寅岗城的燕子都不回去过冬了，这还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呢。还有，卧虎山除夕那夜发生了崩坍，幸亏除只造成山峰缺了个口形成个天然的垭口以外，并没有人伤亡。
卧虎山位于寅岗的正南方，满山郁郁葱葱，绵亘二十余里，因整座山形酷似一只趴着的大老虎而得名。
父子俩上了卧虎山，看见处处山明水秀，气脉内蓄，果真是生气充盈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钟铭马不停蹄开始对卧虎山进行踩点，他拿出罗盘仪东测西测，观地辨形。在他认为可疑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和钟灵插上桃符，那种已经风干了的写满了墨字的干桃符，不到半个月功夫，他们的桃符插遍了峰峦峡垭。紧接着，他们每天都上山去观察那些桃符。
一天晚上，钟铭显很高兴，他和钟灵说了很多话，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那些风水佬都找不到寅岗的虎口穴？因为他们都怀着一己私利，这山里真的有只老虎在地下活着；只有懂得用一颗没有半点私心杂念的心蒙住它的眼睛的人才会找得到的。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没有私心杂念，是父母！俗话说，田螺为子死。自古以来，为人父母无不为子女呕心沥血，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还说，第二天上山，一定会看到有一处桃符已经发出了新芽，那儿就是虎口穴所在之处了。钟灵嘴里嘀咕着，死去了的干桃符会长出新芽么？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半信半疑，夜里的他梦见满山的桃符都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庚寅日，一觉醒来，钟灵发现父亲已经不在身旁，他常穿的一件长衫盖在自己身上，长衫口袋里还露着一封遗书。
灵儿：
我先走了，父亲能帮你做的已经都做，希望你能争气，博个功成名就，也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人生在世，来来去去平常事，不要悲伤，为父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把我埋在垭口的那处桃符之下；昨天折回经过时我已发现桃符上冒出了芽尖，相信我躺的那儿就是虎口穴所在。埋下后，寅岗城里定会发生一些怪事，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惊慌，“一将功成万骨枯”，切记。还有，包袱中骨灰坛里并无骨灰，仅是些面粉，为父岂忍心劳碌祖先让他们灵魂不安？......
钟灵哭着奔上山，果然在卧虎山上两峰之间的垭口找到了口吐白沫服毒自杀的父亲，他身旁的桃符长出了绿油油的芽苗！钟灵的心快碎了，升什么官发什么财，俺不稀罕！他失声恸哭，哭得睡着了，又醒了，最后还是按父亲的意愿把他埋葬了。
埋好父亲的那一刹那，寅岗上空的天忽然暗了下来。寅岗前的几个小城镇被罩上了一层雾气似的。接下来的几天，钟灵听到山下上来打柴的樵夫聊天，说寅岗的公鸡最近怪了，早上也不打啼了；孩子成天哭个不停，许多人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染上怪病死去，瘟疫盛行，人心不古，天也责罚啊！又有人说，夜里听到卧虎山上有虎吼声，好骇人的，奇怪，自古以来卧虎山从未有过老虎的踪迹呀！
钟灵在山上守了三天灵，下山回到悦来客栈。刚进客栈，就听到吴春嫂撕肝裂肺的惨哭，“你们为什么不把我带走？──留我在人世有什么用啊？”钟灵一问，才知道，吴春和吴小慧都在三天内暴病身故了，留下吴春嫂孤伶伶的一个妇道人家，三天之内所有的亲人都离她远去，这个沉重的打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钟灵看着三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吴小慧静静躺在床上，只是她再也听不到母亲痛不欲生的呼唤了，不禁感到一阵一阵的心怵。爸爸，你醒过来，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不在乎功名利禄，如果真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话；我也不要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如果为这样要伤害到无辜的人们......
三天后，寅岗来了个年轻的癫僧，他浑身肮脏不堪，垢面癞首，嘴里还念念有词：
不要哭
不要闹
你的烦恼我知道
没有好
没有坏
山上老虎在作怪
......
聪明人听得他偈语里有玄机，忙虔诚向他讨教。这位自称俗名天诛，法号地灭的游方僧人给了乡民们一招意想不到的把戏：六尺钢钎数把，黑狗血数盆。卧虎山双峰垭口，先把钢钎打入地下，再浇上黑狗血。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加上乡民们实在无计可施了，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他们照着地灭大师的话去做了，当天夜晚，卧虎山上传来老虎痛苦挣扎的哀嚎，伴随着狂风吼了一夜。有人看见地灭大师的唇里咬出了血，眼里噙着泪，可是他说是给乡民们热情款待的烧刀子酒辣的。
第二天，他们上山发现昨天费了很大的劲才钉入地中的钢钎竟被什么力量崩出来似的，横七坚八地平倒在地上。众人问地灭大师怎么办，他眼眉低垂，淡淡地说道“继续做下去，狗血加量。”奇怪的是，地灭大师的运气特别好，有人曾经看到他跌了一跤，就捡到二十两纹银。
但是，也有人看到他疯疯癫癫的外表后面仿佛隐藏着无限的痛苦，当夜里山上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老虎哭声，每一声仿佛都在他的心口割了一刀，他的脸上堆着浮笑，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轻微痉挛着。
老虎的哭声在乡民的努力下一天一天地微弱下去，渐渐地，成了呻吟，渐渐地，成了断断续续的喘息......
半个月不到，寅岗的天空晴朗了，公鸡又会啼了，孩子也不哭了，瘟疫也不知不觉地消声匿迹了。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游方僧人，也不知漂泊到哪里去了。只是，听说从那时起，寅岗就败落下来，做什么都少了一股虎威虎气似的。
听了这个故事，我们几个知青的心情都糟透了。时间久了，也就渐渐淡忘了，谁知还真有人当真较劲呢，回城时，“四眼林”就没有回来。他是主动要求留下来的，他说他很想为寅岗做点什么，因为这世界总需要有人为它做点傻事。
后来，我收到“四眼林”的一封信，信上说他查出来了，原来寅岗缺少硒等微量元素，所以大部份人都有克山病等疑难杂症。现在地方政府已经在进行综合治理了，相信不远的将来寅岗就会重现出虎虎生气来，他还邀请我故地重游呢！
本文首发于《新聊斋》９８年８月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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